从来没有这个人

心的距离

现实向,疼痛文学,离婚故事


1.

张家妍其实知道,自己对文慧心是有些期待的。

平心而论,她不是一个感性的人。工作久了就这样,今天跑口,明天专访,天天都有俗事扰人,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情绪波动。如果人的精力有一百分,张家妍分给情感的大概就只有五分。

但无论多少,文慧心肯定花了她的情感额度。

好比文慧心对没交事实核查报告的新闻部发飙,她会忍不住想帮腔说话。但如果文慧心下一秒对George或者飞爷露出得意的神色,张家妍便格外烦躁,一脸冷漠地缩回工位。

这是她喜欢她的地方,也是她不能回应她的原因。


文慧心辞职的last day在十一月末,下班前,张家妍撞见对方在茶水间看新闻。那天香港下着冷雨,茶水间没开灯,连电视广告都在一脸暗淡地唱苦情歌。昏昏暗暗中张家妍上前说:“这么关心新闻,怎么不专心做节目?何必斗来斗去。”

文慧心情绪不高,简短地回了八个字: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

如果虎穴到处是金银珠宝呢?张家妍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。

文慧心这才撩起眉毛,一脸玩味地看向张家妍,说:“你有定力,你能坚持,那跟我合作,让你拿小老虎咯。”

张家妍没上她的套,看着玻璃外乌恹恹的雨痕,心里清楚文慧心根本不想回答。她已经很熟悉文慧心的套路,原本以为她还会穷追不舍几句,但直到她走时文慧心才重新捡起话题,漫不经心地问道,刚刚那个广告唱的什么歌?

张家妍很想说关我咩事,但还是耐着性子哼出些旋律:空气冷冽,像当天感叹般,什么什么什么。人在惜别,十分想说愿一起赏雪。

文慧心淡淡地笑了一下,对她点点头说:Take care,张家妍。

那天张家妍下班走出SNK大厦,才发现下起了零星的雪。雨点夹着雪粒,落在脸颊边,像一句没说完的话。



后来张家妍想起这段对话,是在一个乐队演出上。文慧心辞职后她们又偶遇了一次。对方仍然是一个人,戴鸭舌帽,穿普通的西裤和针织衫。张家妍按捺住内心的奇怪,这次没有上前打招呼。

在她的想象中,文慧心应该只会出现在满载政商界名流的展厅,至少观塘不是她来的地方。

所以演出结束后,张家妍忍不住四面看了一圈。唯一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某个法院的常任法官,刚结束就被手握彩虹旗的年轻人围住,她挤了半小时才加到联系方式。

那时候观众已经散得七零八落,文慧心就这么显眼地靠在出口等她——说不上来为什么,但张家妍知道是在等她。

“同性伴侣违宪的案子下个月终审。”文慧心语速很快,像早就知道她想问什么,张家妍不由地看了她一眼。

“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。”鸭舌帽下的嘴角弯了弯。

似笑非笑是文慧心的招牌表情,张家妍向来不喜欢,眼下却在原地足足愣了一拍。


十二月的香港潮意浓重,走出场馆,风像细雨打在身上,人难免就靠得近些。

文慧心手养得讲究,指腹细腻,在去停车场的路上突然拨了拨张家妍的手腕,指尖不轻不地重在她虎口上刮了一下。

“喂,燕尾。”文慧心抬了抬下巴。

张家妍沿着她的视线往上循,高楼间一线细长的天空,一只长尾黑白分明的小鸟落在窗台上,如同一个柔软的音符。

文慧心微微偏头,目光落回张家妍身上,不动声色地拉回话题:“我知道你也是有准备的人,所以我们能看到一样的风景。”

张家妍听出言外的拉拢之意,却意外没有很反感。她摊开手回文慧心,看新闻没问题,但如果是看别的风景,抱歉不感兴趣。

不知道文慧心怎么想,至少在张家妍心里,一个有风有音乐有候鸟的晚上还是相当纯粹的。


2.

不到半个月,文慧心带着副总监的Title光芒四射地折回了新闻部,不过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,山头另一边还是George。

张家妍看着办公室里咄咄逼人、无懈可击的文慧心,觉得她的轮廓又远了一些。明明不久之前她还以为她们很贴近,近得能捧起那只越冬的候鸟。想到这些,张家妍内心会有一丝微妙的动摇。


文慧心回来自然要收拾佐治党。周一例会,就把佐治党光伏发电的选题分给了晓薇。

George听完很刻意地笑了一声,笔一下一下叩击桌面,听得人心烦意乱。“这条线张家妍也在跑,Man姐拉自己的小圈子,连个像样点的借口都不找了?”

文慧心往椅背一靠,嘲讽劈头盖脸地浇下来:“光伏厂的赞助是你拉的,张家妍这么道德洁癖,你觉得她会接?而且要是查出来有负面新闻,你又肯批?怎么,George自己人这么不了解自己人吗?”

噼里啪啦的反问炸完,一圈人异常安静,连George也一下哑火。张家妍在圈外听着,脸陡然冷下来。她确实不打算跟这条新闻,但更不喜欢被当子弹装进别人的膛里。

“想让晓薇当主播,Ok,我不在意。”她用最平静的声音说,直直地对上文慧心的眼睛。“但我只跟新闻是自己人,还麻烦下次不要拿我当挡箭牌,副总监。” 

说完非常不给面子地坐回工位,埋头刷起手机。背后的文慧心在人群中沉下脸,面无表情地说下一题。


那阵子文慧心没少针对张家妍,一会儿给她Prime Time News,一会儿二话不说把她的专题人手撤走,一个巴掌一颗枣,套路玩得炉火纯青。有人说“Man姐冲着家妍来的。”又听文家军佐治党在传“得家妍者得天下”。 漩涡中的张家妍面色如常,该工作工作,该报道报道,全当没听见。只是心底压着一口烦躁,看见文慧心就没好脾气。

等到一周结束的时候,张家妍去机房送带子,屋里远远传来文慧心的训话声。大概是说观众还看电视台是因为他们有公信力,全是拼凑素材不如别做了。

傍晚收工的点,机房已经没什么人在认真听,心不知道飘去了哪里,只有文慧心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把人钉在原地。

张家妍在门边静静站了一会儿,带着些许残留的生气,一点点难以抑制的关心,还有一点点认可。

这种心情过于不干脆,放在张家妍身上委实怪异,但又真实地组成了她的一部分。


关于这些,张家妍没打算跟谁说。

虽然后来文慧心还是知道了。



3.

文慧心进门的时候,酒局已经进入了后半场,意思是该发酒疯的发酒疯,该睡觉的睡得四仰八叉。张家妍坐在两派人中间,翘着腿,一个人认认真真地喝酒。

新年party是新闻部的传统团建,张家妍对这种集体活动不感兴趣,前几年在跑现场,今年实在没找到借口才勉强参加。所以文慧心看到她的时候有点惊讶,又有点好笑,心想这个人怎么连喝酒都能喝得这么遗世独立。

场地的空调开得很足,浮着厚厚一层燥热和五光十色,张家妍安静地坐在吧台上,让文慧心想到橱窗里干干净净的蛋糕。蛋糕还是脆皮的,呛她一声她总能怼回来一句。对着漂亮又桀骜的东西,文慧心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。

张家妍自然是不知道,文慧心在进门十分钟内围绕她进行了如此多的心理活动。她只知道自己抬头正撞上对面一双婉转的眼睛,心里本就摇摇欲坠的积木,顿时稀里哗啦倒了一地。


事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将那晚总结为“喝多了”。

但如果说耳边私语是环境使然,嘴唇和耳垂蹭上是意外,那卫生间里唇齿相接的柔软,得寸进尺的触碰,就是彼此的纵容了。文慧心边吻张家妍,边轻轻把她的头发拨到颈后,张家妍心底那点稀薄的委屈都要融化成水蔓出来。

倒在文慧心的床上的时候,窗外疾风骤雨。

张家妍觉得,性///艾和冲突的本质是一样的。人们在分离时获得思念,在亲密中体验痛苦。快感开闸泄洪,仿佛要拆开她所有难以启齿的欲望,那些东西和文慧心毫无关系,又紧密相关。

张家妍放平呼吸,侧过身,碰了碰文慧心的脸颊:“问你个问题。”


在文慧心加多利山的屋子里,张家妍问了她一个问题。这个问题很简单,却积压已久,成了一封没有地址的信。此刻屋里只亮一盏孤灯,她们在灯下心无旁骛地看着对方。

张家妍问,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?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不知过了多久,文慧心才回答。声音有点疲倦,但神色认真。

“就算我知道,你会相信我的回答吗?”文慧心把张家妍脸上的碎发拨开,在她沉沉阖上眼之前说:“家妍,你要去找自己的答案。”



4.

张家妍第二天是被腰底的手机震醒的。

宿醉的后遗症开始发作,好在脑子还清醒。她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电话里的信息,把人手、器材、时间交代清楚,启动全身感官直起身找衣服,忙得像个小陀螺。文慧心在一旁撑着脸盯她看,盯到当事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
“先说清楚,only one night。”张家妍抿了抿嘴,边找话题边胡乱套衣服。“而且我们这样……也不代表我加入了你这边。”

文慧心笑眯眯地凑过来,伸手帮她理平衬衫领子,声音平静地回:“快去工作吧。”说完揉了揉张家妍的脸。她早就想这么做了。

张家妍有张跟性格截然相反的脸,杏眼又弯又柔,看人总带点含情脉脉的意思。此刻这双眼瞪大,不可思议地看着文慧心说:“你怎么这么肉麻。” 


虽然不想承认,但莫名愉快的心情持续到收工,心像裹在热汤中。直到张家妍回办公室,George的一番话把她拉回摧枯拉朽的现实。

“我给你的首饰不戴,文慧心送的衣服你就接。怎么,投诚这么快?”

George等在她桌前,身形散发一团怒气,惹得同事纷纷交换看戏的眼神。

张家妍觉得莫名其妙,皱起眉头,手里码的稿子没停: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

手机扔到桌上,女主播穿爱马仕出镜采访的标题赫然在上,附图一张绣了H纹的衬衫口袋,往上是张家妍的脸,往下是几百页跟帖。George冷笑了一声,提醒得点到为止:谁不知道这衣服是文慧心的赞助定制。

张家妍的心倏地一沉。


她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生气,惊愕和怨愤抻长到能串起仁心医院的资金流转表,冲进火场的刘艳,还有过去更多更多事。她冲进文慧心办公室,几乎想要再次揪住她的衣领,一字一句地质问她:“你早上就发现了这件事。”

文慧心略为错愕地抬起头,很快调整成平静的面孔。

“我确实没有提醒你穿错了衣服,但我不知道你要出镜,更没有在衣服上动手脚。”她扬起下巴,“你在因为自己的粗心责怪我。”

张家妍站在桌前,一言不发地看着她。那种眼神让文慧心感觉心猛地被刺了一下,她几乎恨起自己有多了解张家妍的喜恶和固执。

于是她也站起来,把手头的资料扔在桌上:“中午的收视率和讨论度,自己看。你们报道的假奢侈品代工厂也已经被集团直接发了律师函。”文慧心抱起双臂,直视她的眼睛,继续说:“你不说话,因为你知道我的方法有用。张家妍,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,如果你真的那么关心社会正义,怎么就舍不得把自己那点条条框框放后一点?”

张家妍缓缓地闭了下眼,心缩成刺猬。她不想看见文慧心,更怕在她眼神里看见犹豫的自己,但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,她被看穿了,所有动摇在文慧心面前一览无遗,这是自己愚蠢地、亲手地袒露给对方的软肋。


“我也想问问副总监,有什么事是不会被你利用的。”张家妍最后疲倦地说。

这话说完,两个人都只能沉默相对,明明只隔着一张办公桌,却像隔了万水千山。

过了半晌,文慧心垂眼回答她:“如果你需要,我可以say sorry。” 

张家妍留下一个头也没回的背影,那背影就是她的回答。



5.

更早之前,刘艳曾经小心翼翼地抱怨说,师父好像在针对Man姐。彼时张家妍叹口气,揉了揉眉心,拍拍小孩肩膀说你吃几次亏就知道了。

后来她才明白,她跟文慧心的账根本算不清楚。一靠近就被烫伤,远离又感到寒冷。如果算得清楚,怎么会一次次明知故犯。


办公室忙得颠三倒四,一点插曲就像针掉进海里,很快没了声息。没有人知道那天张家妍和文慧心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大概什么都没有发生,还是一个字字带刺,一个笑里藏刀,只是更清楚该往哪儿捅了。心在消化刀子,再想拿出些掏心的话已经很难。

张家妍心想,不过就是演,不过就是比谁冷漠,做起来并不难。


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。刘艳去了网志部,张家妍离开又折返新闻部,想做的专题始终没播成。香港这几年到处都在又拆又建,她最爱去的格仔山天台没能熬过那个冬天。

有一次确认直播信号的时候,张家妍听到耳机里传来清晰有力的高跟鞋声,突然想念起文慧心的面孔。

在自认为没人注意的时候,文慧心偶尔会流露出一种疲倦的神态——结束跟George例会的时候,飞爷走后的演播室里,被张家妍声音发抖地质问的时候。虽然微小,但却真实。此刻直播开始前,张家妍瞥到反光镜映着的自己的脸,竟从记忆中认出了那种神情。

手机弹出一条消息,飞爷说,方太想见你。张家妍站在原地,低头看着手机。


不知为何,香港今年冬天格外多雨。头顶乌云滚动,急风像子弹刮过,过去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坍塌。

不知此刻天下着雨还是雪。

张家妍抬起头,闭上眼,像在静静等待一个属于她的,漫长的答案来临。


评论(11)

热度(285)

  1.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